〈秋興〉八首是杜甫的名作之一，為杜甫去蜀入夔後的作品。當時的杜甫已五十五歲，在歷盡世間盛衰之變和人生一切的艱苦之情，杜甫在詩作上已褪去「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直接批評時政的顯露之氣，而將情感轉為內斂式的昇華，進而在詩句中蘊含豐沛的情感，借物興情成為此時期的最大特色。不管是在〈秋興〉或是〈詠懷古蹟〉中，內斂的情感加上在詩作聲律上的精求，讓杜甫的七律走向藝術化的境界，也開啟了中國詩歌史的新頁。
〈秋興〉八首的藝術成就，不管是古人或是今人均推以崇高的地位。古來評注杜詩者本就不少，且評注者在對〈秋興〉八首的探討上更顯得特別的用心，由葉嘉瑩先生所撰集的《杜甫〈秋興〉八首集說》一書的厚重，就可看出昔人對〈秋興〉八首的重視。
〈秋興〉八首是一不可更動順序的組詩，第一首起著領頭的作用。本文在由前人對第一首詩的評注中選錄數則，來一窺前人如何來看待此詩作，並對評注提出自己的觀點。
〈秋興〉之一
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江間波浪兼天湧，塞上風雲接地陰。
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繫故園心。寒夜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明‧王嗣奭的《杜臆》評注此詩：
第一首乃後來七首之發端，乃《三百篇》之所謂興也。
以第一首為發端之說不只《杜臆》如此說，另如清‧錢謙益的《杜詩錢注》和明‧單復的《讀杜詩偶得》和清‧楊倫的《杜詩鏡詮》皆有「發端」之詞。此詩本就為〈秋興〉八首的第一首，評注家們不約而同的強調此詩有「發端」的作用表面上看似多此一舉，然而細究其意義，卻非同小可。因為此詩在為詩題〈秋興〉定下基調，若將其移至其它七首任何一首之後，〈秋興〉之意將無法突顯出來，〈秋興〉八首的組詩結構將被瓦解掉，所以它的位置是不容去撼動的。有此一發端之作，才可讓後面七首呈現環環相扣的關係。所以錢謙益看到舊箋任意更動了〈秋興〉八首的次序，就直指說：「此詩舊箋影略，未悉其篇次第，勾鎖開闔。」（《杜詩錢注》）可見評注家們對〈秋興〉八首次序的重視性。《杜臆》還說：「乃《三百篇》之所謂興也。」似在指此詩的寫作手法，因歷來大家都認為賦、比、興在是寫詩的手法，而不是指此詩的在八首中具有「起」的作用。這就讓人不禁認為《杜臆》之說，是刻意想將此詩與《毛詩傳》裡所說的賦、比、興的中國傳統詩歌的寫作手法作連結，而忽略了「興」字的意義。「興」字在作動詞用時有「起」的意思，但若作詩歌的寫作手法言，其詞性應為名詞。王應麟在《困學紀聞》引李仲蒙語：「敘物以言情為之賦，情盡物也；索物以托情謂之比，情附物也；觸物以起情謂之興，物動情也。」這裡說明了「興」的寫作手法是「觸物以起情」，觀「玉露凋傷」一詩，起興之物在於秋景，正如元‧張性的《杜律演義》上說：「此詩因見峽中之秋景而起興，略及長安故園而未極言之也。」若按《毛詩傳》標「興」均在首章的前二句下。《杜臆》的「乃《三百篇》之所謂興也。」實應標於「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江間波浪兼天湧，塞上風雲接地陰。」之下，才能符合《毛詩傳》對「興」的定義。清‧仇兆鰲的《杜詩詳注》更明確的說：「首章對秋而傷羈旅也，上四因秋託興，下四觸景傷情。」可見《杜臆》指首全詩「乃《三百篇》之所謂興也。」是值得商榷的。
既然詩題是「秋興」，秋天就必是一種觸媒。見景生情，自古人皆有之，特別對中國文人言，「壯士悲秋」是共同的情懷，對杜甫言，當然也是不例外。秋景最易有去國羈旅之傷的感覺，杜甫在詩的開始，就由秋景入手，在描繪出夔州的一片秋景裡，將自己的情感寄託於秋景中。所以「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表面上寫秋景，實含感嘆其中。楓紅抵擋不住玉露時節的蕭森之氣，終將走入寂滅。就像杜甫對國家的心雖是火熱的，卻抵擋不住現實的阻礙，勢將無成。所以秋景是秋情，更是杜甫的傷情。「江間波浪兼天湧，塞上風雲接地陰。」寫出巫山巫峽間瀰天蓋地的秋氣，正是杜甫悲壯的情懷。明‧張綖於《杜工部詩通》中言：
「前四句，景中含情，乃秋興之端」
正是此意。
時空是人類最無法掌握的因素。杜甫於前四句對空間景物的寄情之後，轉入對時間的哀嘆。「叢菊兩開他日淚」是因時而感，「孤舟一繫故園心」是因感而發，蓋杜甫嘆留夔州已經兩秋，二見菊開而垂淚，感於自己困頓，而有不堪回想之情。而此復見菊開，愴然淚下，心之所繫卻是故園之思。清‧張篤行《杜律注解》於「叢菊」句「他日淚」下注云：「見不堪回想。」；「孤舟」句下注云：「即下故國。」由此點出杜甫所悲何在、所思何在，全在故園——長安，更兼對國君的忠心。杜甫身羈夔府，寫〈秋興〉八首時已五十五歲，無限的垂老哀遲之感，正侵飾著這位偉大的詩人。杜甫的忠愛體會在其對唐室的一往情深，因此在杜甫已白髮斑斑的年歲寫下「孤舟一繫故園心」之句時，就宛若「九死不悔」的屈原般，徘徊江畔。而這種執著無悔的心，體現在〈秋興〉後七首的書寫上，故清‧浦起龍明確的以「他日」和「故園」來包舉後七首裡杜甫所牽所繫，所憂所思之事。正可與許多評注家言第一首為「發端」之詞相呼應。
五、六點則貼身起興，「他日」「故園」四字，包舉無遺。言「他日」，則後七首所云「香爐」、「抗疏」、「奕棋」、「世事」、「青鎖」、「珠簾」、「旌旗」、「綵筆」，無不舉矣；言「故園」，則後七首所云「北斗」、「五陵」、「長安」、「第宅」、「蓬萊」、「曲江」、「昆明」、「渼陂」，無不舉矣。舍蜀而往，仍然逗留。歷歷前塵，屢灑花間之淚；悠悠去國，暗傷客子之心，發興之端，情見乎此。（《讀杜心解》 清‧浦起龍撰）
詩末聯更明點暮秋時分，杜甫以「寒夜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寫出詩人對暮秋的觸覺與聽覺。時節已寒，該是授衣的時刻，然對羈旅異鄉的杜甫言卻聞得夔府城外遠處的白帝城傳來陣陣的搗衣聲。「寒夜處處催刀尺」明則寫秋，卻蘊含孤獨遊子之意，而「白帝城高急暮砧」雖寫聽到搗衣聲油然而生的對時節流轉快速的急切之情，卻由陣陣砧聲更清楚的點明暮秋的時節。清‧邊連寶《杜律啟蒙》對此二句作了以下的評注：
末聯當是當授依之辰，而自傷遊子無衣之意。言處處者，以見己獨不然也，故園是眼目，此處一提，前半屬秋，而暗伏「興」字，後半是興，而明帶「秋」字。
將杜甫的感興之意於數語中點明。杜甫將詩意由經視覺的秋景，轉入心事的描述，最後再轉入聽覺的「砧聲」上，借著聲音的迴盪，進而延續詩情而到下一首。因此末聯二句是此詩的收束，也是第二首的開展。清‧楊倫的《杜詩鏡詮》眉批說：「……末二句（寒夜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結上生下，故以夔府孤城次之。」清‧黃生也說：「結處虛虛點秋興之意，以後數章始得開展。」（《杜詩說》），可見這二句承上啟下的功能。
〈秋興〉第一首以夔府的秋景起興，在一片秋景中，隱隱透露出杜甫的懷鄉戀闕的心思；在感時之傷中隱含著生命之嘆。縱觀八首均離不開杜甫的故園之思因此第一首詩的「故園心」自然就是八首所寫的重心。而杜甫所思所歷正如現代詩人洛夫在〈杜甫草堂〉一詩中的描述
乾元二年你剛走出的一片紅塵
長安時遠時近
勝事多如掉不盡的毛髮
隨意撣去肩頭的桃紅柳絮
早已不是你的初次悔憾
淚濕的衣襟，詩稿，微禿的前額
以及隨時可能在骨髓裡升起的雪意
都已失去了名字，容貌，氣味的
輝煌過也蒼涼過的
風
的
昨日
「輝煌過也蒼涼過」這是杜甫生命的寫照，雖然杜甫寫〈秋興〉是在永泰二年而不是乾元二年，但「長安時遠時近，勝事多如掉不盡的毛髮」，就像詩人所寫的「香爐」、「抗疏」、「奕棋」、「世事」、「青鎖」、「珠簾」、「旌旗」、「綵筆」、「北斗」、「五陵」、「長安」、「第宅」、「蓬萊」、「曲江」、「昆明」、「渼陂」充滿著悲壯之嘆。而這些悲壯之嘆就漫於楓林中，塞於天地間，卻又忍受不住玉露的凋傷，因時濺淚，故園心繫，就似聲聲砧聲不斷，在一片秋景的鋪敘中，盪出家國之思，正如清‧范廷謀評註此詩說：
此章俱寫夔府秋景，惟第六句點出「故園心」，為八首主腦。細玩上下語意，即八句中亦歸縮此三字。方秋而木凋氣蕭，兼天匝地，想到在故園時必無此境，所以兩見叢菊便至隕淚，一聞暮砧即憶刀尺，總是故園心團結於中，自覺觸景生感，因時遣興，故八首中獨以此首寫秋以完題面，後七章全是遣興，卻仍不離秋意。（杜工部詩直解）
令人感秋、悲秋，秋惱著杜甫，也惱著後代的人人，在一片秋意裡，去追思這一位「淚濕的衣襟，詩稿，微禿的前額」的千古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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